解读《可能性的艺术》9、人心之变的力量——韩国往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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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政治学当中,有一个经久不息的问题,到底是什么引起了制度的变迁呢?
要知道在古代,尽管王朝不断更替,但是制度很少发生根本性的变迁。所以我们一再说古代中国社会是超稳定超震荡结构,就是这个道理。唯一的第一次社会大转型是周秦之变,从封建制到中央集权制,然后稳定延续两千年。
但是到了近代,不仅王朝更迭,制度也变迁了,也就是李鸿章所说的:“千年未有之变局”。举目全球我们看到的就是三波民主化浪潮,彻底改变了整个世界政治图景。
为什么会有这空前的制度变迁?
原因我们之前也有聊到过:有国际格局的因素,罕见的自由霸权的崛起,世界的老大试图在全球复制自身,就影响了历史前进的方向。也有经济发展的原因,现代经济带来民主政治,生活好了,资源富足了,权力不必高度垄断,为民主的伸展提供了物质基础。仓廪实而知礼节,大家吃饱穿暖了,就开始关心权利和自由之类的价值了。确实也确实如此,经济发展水平与民主观念的深入程度是成正比的。
这些因素当然都很重要,但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是我们今天要谈的,它是观念的变迁,是人心之变。
事实上人心之变的力量非常强大,它甚至可以突破经济的考虑,突破暴力机器的压制和国际格局的约束,直接撬动制度的变化。
也只有观念推动的制度变迁才是牢靠的、才是稳固的。
因为经济利益驱动的变革会因为经济危机而动摇;政治精英推动的变革会因为权力更替而坍塌;自由霸权主导的变革也会因为国际局势的变化而衰退。只有建立在人心之变上的制度变革,才是扎实与可持续的。民众的观念一旦形成,就具有相当的韧性。
观念推动的社会变革
我们可以从一个国家故事中深刻体会到这一点,这个国家是韩国。
过去十多年,韩国涌现出了一批反映他们自己民主转型的电影,像是《华丽的假期》《辩护人》《1987》等等。尽管都是沉重的历史片,但是每出一部都是万人空巷,不断刷新他们的票房纪录。从没有哪个国家像韩国人那样如此热衷于拍摄自己国家的转型故事。
对于韩国人来说,那段民主转型的历史已经成为了他们的精神纪念碑,需要不断的重返膜拜,以此来理解自身并寻找未来的方向。
民众为什么要闹革命?最自然理解就是民不聊生嘛,像是98年的金融危机推动了印尼的民主转型,居高不下的失业率点燃了阿拉伯之春。
但是当年的韩国并非如此,韩国在转型之前,虽然经济起点很低,但也算是蒸蒸日上。韩国著名的推动民主政治到来光州事件发生在1980年,而在此之前1961年到1979年,朴正熙当政时期,GDP年均增长率是10%,缔造了韩国的“汉江奇迹”。
当时韩国转型运动的核心推动力量都是在校的大学生,在当年的韩国,大学生那可都是天之骄子,多半都来自于精英家庭,而且毕业之后自己很快也就能成为社会精英。
既然个人前程似锦,国家也蒸蒸日上,为什么还要搞革命呢?因为观念。观念虽然看不见、摸不着,但它决定着世界在我们眼中到底是什么样子的。
比如说:自发的买卖行为,在自由主义的观念中叫做市场交换,而在极左观念之下,则会被称之为“投机倒把”。一个民营企业家挣钱了,我们今天当然认为这是正常的投资盈利,但是在左翼观念中被叫做剥削剩余价值。
本来同一件事,却被两个完全不同的话语体系诠释成了褒贬相反的事情。所以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,其实是被人们的观念所决定的。
具体到当年的韩国,天之骄子们为什么放弃大好前程去和政府抗争呢?因为他们接受了那种把政治权力放在个人利益之上的价值体系。他们在政治运动中的利益诉求并不是工资、养老金、物价、就业、住房这一类的问题,而是民主权力本身。
韩国几次大规模政治运动的爆发,都是和民主选举有关:
1960年的4·19运动,是因为李承晚在第四任总统选举时舞弊;
1980年的光州事件,是因为掌握军权的全斗焕政变夺权,再度建立起了军政府,浪费了朴正熙被刺杀带来的转型机会;
1987年推翻权威体制的百万人大游行,也是因为全斗焕不顾民意,直接指定继承人,让好不容易等到他下台的民众们期望幻灭。
观念的变革驱动了韩国的国家转型,当然了,这也绝非是韩国的特例,当代史上很多国家都是这样,比如说美国,为什么会爆发独立战争?
以往的解释是英国对北美的剥削压迫、横征暴敛导致了北美人民举兵反抗。其实英国对北美的政治管制比国内宽松多了,谈不上压迫,征的税也很轻,比英国本土低得多,基本上就是象征性的,所以也谈不上横征暴敛。
那为什么要打独立战争?是因为观念。英国给了殖民地很大的政治自由,民主、自由的思想逐渐在北美大陆落地生根,开花结果之后,他们没有办法接受来自英国殖民者的任何管制,所以脱离英国独立,是人心之变之后一个瓜熟蒂落的自然结果,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。
同样的,苏东剧变真的是因为东欧民众穷得过不下去吗?也不是,这不是一个经济阶级要推翻另一个经济阶级的问题,而是民众要推翻官僚的统治。
鸡蛋如何战胜高墙
观念之变推动的社会运动,之后是怎么样让制度变迁发生的呢?鸡蛋是怎么战胜高墙的呢?简单来说,是不断的提高旧制度的运行成本,让其没法办再继续运转。
韩国的运动一开始只有学生,但是慢慢的,随着政府的暴力镇压,越来越多的人被唤醒,普通的中产阶级,白领、劳工阶级都开始加入其中。所以到运动的后期,无论是1980年的光州,还是1987年的首尔,人们都是全城出动。
街头的大妈给陌生人送饭,司机免费送伤员,加油站让所有出租车免费加油,护士跑到最危险的地方救死扶伤,那种人与人之间的有爱互助令人动容。而对于当时的政府,当工人、司机、厨师、教师、白领……全都成为了“异己分子”,那国家还如何继续运转呢?全民抗争就无限提高旧制度运行的成本。
再往前发展,体制内的人也开始动摇,旧制度的螺丝钉一个接一个的松动脱落。鸡蛋为什么能够战胜高墙?因为高墙也是由人组成的,他们也有在读大学的子女,在体制外工作的亲人与朋友……当整个社会观念发生变迁的时候,坚硬的高墙必然从内部开始软化。
当然这个过程是需要时间的,韩国人用长时间的执着做到了这一点。
他们的民主运动在1980和1987年的两次大爆发之前,就已经断断续续持续了30年了。从1960年的419运动,到1972年抗议维新宪法,到1980年的光州事件和1987年的全民抗争,这是一个漫长的接力过程。
在这个过程当中,无数的大学生被开除、殴打,甚至是判死刑。仅仅1980-1987年,就有超过12万名大学生被开除,1986年3000多个在押政治犯中,85%都是学生。韩国人的民主,真的是他们用几代人的血与泪争取来的。
也正因为这样漫长的民主运动,最后的民主成果才能如此扎实。几乎家家户户都参与其中,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新生民制度的原始股东,它不仅仅属于某个阶层或者某个政党,而是属于所有的韩国民众。
话说1997年,刘瑜老师还在国内读研究生,给一位40多岁的韩国留学生当家教。有一天上课,正好是韩国大选的日子,上到一半消息传来,金大中获胜了。学生立刻陷入狂喜,把刘瑜抱起来在屋里转了三圈。按照这位留学生的年龄推算,他应该是上世纪80年代的大学生,是当年民主运动,在街头被政府暴力镇压的青年之一,而金大中是当时韩国最著名的反对派,是几代韩国人的精神教父。
韩国的民主抗争过程,已经成为了他们心目中韩国精神的一部分,是所有民众共同浇灌成长起的民主大树,每个人都倍感珍惜。
几代人的接连努力,和那种短频快的转型是不一样的。像是阿拉伯之春,阿拉伯地区在此之前几乎没有民主运动,突然之间野火燎原,一个接一个的国家开始搞民主选举,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,没有广泛的观念作为基础,结果是民主的迅速崩溃。
铁板中长不出生命
我们常说:“生命诚可贵、爱情价更高,若为自由故,两者即可抛。”但是我们仔细一想,会觉得这样的观念绝不是普世自然的。因为自然的观念状态是“我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好了啊,谈什么政治?政治能当饭吃吗?”明哲保身,以求现世安稳,是对大多数普通人的价值观。
可是为什么当年的韩国社会会形成这种“若为自由故,两者皆可抛”的政治观念,甚至这种政治观念会扩散为整个社会的主流价值观?
其中有一点特别特别的重要:因为在过去,韩国长时间以来都有这样的政治机会。
什么意思?我们常说“哪里有压迫,哪里就有反抗!”可是政治机会理论却认为这是不对的,应该说:“哪里有反抗的机会,哪里才有反抗!”反抗并不与压迫成正比,因为当压迫太深,我们是无力反抗的。
在刘瑜老师的音频课程中,讲了俄罗斯不自由的民主,以及前苏联强大国家能力对社会的完全碾压,国家能力在政治、经济和军事上的无限扩张,耗尽了资源也耗尽了民心,最后它被自身的重量压垮。
关于俄罗斯、前苏联和朝鲜的内容都没有被收录进《可能性的艺术》这本书当中。
在前苏联,苏大林时代会有反抗的声音吗?绝对没有!就连中央委员都在痛哭流涕的一边写检查一边高呼“斯大林万岁”。只有到了戈尔巴乔夫时代,改革开始了,不同的声音才开始出现。
有缝隙的地方就能长出青草,但铁板之中是绝对无法诞生生命的。
具体到韩国,尽管从1948年李承晚时代开始就是威权体制,但也是一个充满缝隙的威权。而朴正熙时代,1963年和1967年两次总统大选,朴正熙的得票分别是47%和51%。之后1971年议会大选,反对党赢得了44%的选票,同年总统大选,反对派金大中也拿到了45%的选票,这些数据都说明,韩国当时是一种混合政体,而不完全是威权政体。
第二年朴正熙实施维新宪法之后,总统选举变成间接选举,朴正熙的得票率变成了100%,韩国这才进入了完全的威权统治。也正是在这个阶段,政府开始对公民社会残酷镇压,包括绑架金大中,给他判死刑,都发生在这段时期。7年之后,朴正熙遇刺身亡,威权统治大致结束。
1980年光州事件之后,政府做了很多让步,释放了一批政治犯,让大批被开除的学生重返校园,随后又开放了国会选举。
韩国的民主运动是从这些制度缝隙中成长起来的。除了维新宪法那几年,在学校里,学生会基本上可以自治,他们就成为了社会运动的组织者。当时韩国还有宗教自由,教会快速成长,后来成为了民主运动的重要同盟。同时工会、农民协会都有一定的生存空间。韩国民主观念的扩散就是这样一点一点从旧制度当中破茧而出。
而民主运动的低潮,恰恰就是政治压制最为深重的维新宪法时代,因为完全失去了政治机会,所以也就没有了政治运动。这是刘瑜老师强调的政治机会论。
启蒙思想不源于西方,而源于每个人的内心
如果我们再往前追问,韩国的民权思想从何而来,其实无论是韩国、中国、还是印度,甚至是欧美国家本身,这个问题的答案都是一样的。就是200多年前的思想启蒙运动,它所缔造的核心价值观念,就是“主权在民”。
在此之前,人们认为权力的来源是上帝、是天命,所以统治者凌驾于所有人之上是自然的秩序。但是在此之后,人们才意识到权力的来源是民众。
从这个意义上来说,近代世界政治历史上,其实只发生了一场革命,就是“主权在民”的观念革命,其他的革命都只是这条大河的支流。
为什么洛克、卢梭这几个人能有这么强的蛊惑力?这些韩国的学生,乃至是全世界这么多国家的民众都被这几个西方思想家深深的影响。
其实,思想家有很多,但能够引起数百年共鸣的却寥寥无几。启蒙思想的强大吸引力,并不是因为它来自于西方,而是因为它来自我们每个人的内心。所谓的启蒙,并非是把一个外来的思想塞进我们的脑子,而是用一盏灯照亮我们心灵深处,本来就存在的某些东西。
在韩国的民主运动中,或许那些学生和教授中有一部分人读过启蒙思想家的作品,但是更多更广大的司机、护士、警察等等的人,哪里读过什么卢梭?但是他们知道,刑讯逼供是不对的,文字狱是不对的,暴力镇压是不对的,死了人不让报道是不对的……而情况不断的出现,让他们逐渐意识到,除非国家的权力结构发生改变,不然这些种种不对是没有办法得到纠正的。
在韩国记录民主运动的电影《1987》里有这样一段对话,女孩劝她自己暗恋的男孩不要去参加游行,她说:你以为这样做,世界就会改变吗?别做梦了。但是男孩说:我知道,但我不能不去,因为我的心太痛了。这个“心太痛了”,便是人们内心深处最原始真挚的呼唤。
刘瑜说:“我作为一个社会学者,可以找到1000个理由去反驳这个男孩,民主运行是需要经济条件的你知道吗?你知道民主转型后的裂痕动员有多困难克服吗?你想过国家能力和社会权力之间的平衡吗?”
尽管如此,男孩这种源于直觉的正义感有种令人敬畏的天真,到最后我们会发现,当所有政治的泥沙沉淀,所有理论的波涛平息,所有流行的趋势消退,最终,这种无与伦比的天真还是会浮出水面。它闪烁着熠熠的光芒,会吸引人们朝向它,一往无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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